短剧《迦尔纳与贡蒂》翻译
作者：泰戈尔
英文译者：Ketaki K.Dyson
乱搜时发现的这篇小短剧，写的是摩诃婆罗多里贡蒂认子那一段。也许是因为完全基于印度史诗背景，对普通读者来说不太好懂，国内似乎没有引进过这篇，我就壮着胆子根据英文译本翻译了一下。本人英语很渣，对戏剧的了解也非常非常有限（这篇实际上只是二人的对话），就凑合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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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尔纳：
在神圣的恒河岸边我发出祈愿
向着夕阳。我名为迦尔纳，
御者升车的儿子，罗陀是我母亲，
这就是我的身份。夫人，你又是谁？
贡蒂：
孩子，在你人生的第一个黎明
正是我将你带到这宽广人世。
今天我将全部羞耻之心放置一边，
前来向你披露我的身份。
迦尔纳：
受人尊敬的夫人啊，你低垂眼眸里的光亮
融动我内心，就像太阳的光线
融动雪山上的雪。你的声音
仿佛在我出生之前就曾听到，刺痛我的耳朵，
搅起我巨大的悲伤。告诉我
在你和我的出生之间
有怎样冥冥之中的联系，神秘的女子啊？
贡蒂：
噢，耐心等待，
孩子，让太阳神先走完
他剩下的路，留下昏瞑的暮色
包围你我。现在让我告诉你吧，战士啊，
我是贡蒂。
迦尔纳：
你是贡蒂！阿周那的母亲！
贡蒂：
我是阿周那的母亲！但是孩子，
不要因此而恨我。我仍能忆起
那一日的比武，当你，一位年轻的勇士
缓缓走上象城的校场
就像一轮崭新的丽日
升起在星宿未落的东方！
所有女人都躲在屏风后面观看
当中是谁丧失语言，横遭不幸
是谁在她那苦闷的胸中感受到了刺痛
为那可望不可及的爱，就像一千条毒蛇在咬噬?
谁的眼睛带着祝福之意，吻遍你的躯体
是我这位阿周那的母亲！当慈悯微笑着上前
让你大声宣告你父亲的名讳，
然后说，‘他既没有皇室的出生
就没有权力挑战阿周那王子，’-
而你，哑口无言地站在那，面色羞红，
低垂着头。在她胸膛里燃烧着
与你同样屈辱的怒火：谁是这一位
不幸的女人？是阿周那的母亲！
有福的是年轻的难敌，他于是
立刻封你为盎迦国王。是的，我为此赞美他!
在你被加冕之时，泪水从我眼中涌出
向你奔流而去，浸过你的额头，
而御者升车沿着他的路
走进校场，与你一样的
欣喜非常，你穿着皇室的礼服
站在好奇的人群中间
低下你刚刚灌顶过的头颅，触摸
那位老车夫的脚，唤他为父亲。
他们残忍地、轻蔑地笑了——
潘达夫的朋友们；在同一时刻
她却祝福你成为英雄，在所有英雄中闪耀，
我，阿周那的母亲，就是这一位女人。
迦尔纳：
向你致敬，高贵的夫人。你是皇子的母亲：
你为什么独自在这？这里是战场，
而我是俱卢军队的领袖。
贡蒂：
孩子啊，我来是为了向你求一个恩典
不要让我空手而归。
迦尔纳：
一个恩典？向我！
除去男子气概和达摩所要求的，
其余你想要的都会奉到你脚下。
贡蒂：
我来是为了带你走。
迦尔纳：
你要带我去到哪里？
贡蒂：
到我焦急的怀抱里，到我倾注母爱的膝上。
迦尔纳：
你是一位幸运的女人，有五个儿子，
我只是一个小国的国君，出身卑微
你将在哪里留出位置给我？
贡蒂：
就在我的心尖！
我把你看得比我其他儿子更重，
因为你本就是我的长子。
迦尔纳:
我有什么权利
进入圣殿？告诉我怎样
从那些已经被窃取的帝国里
能够分得一部分财宝，
那位母亲的爱，已经尽归他人所有。
母亲的爱不能在赌博中输掉
也不能被武力击败，它是神圣的礼物。
贡蒂：
噢，我的儿子啊，
带着你确实拥有过的神圣权利
来这里吧——通过这项神圣权利
携带荣光归来吧；不必担心什么——
来到你自己的兄弟们之中，
来到我倾注母爱的膝上。
迦尔纳：
仿佛置身梦境
我听见你的声音，高贵的夫人啊。你看
黑暗升起在大地，淹没了四周的景致
河流的水声平息下去。你将我带往
一个魔法的国度，遗失的乐园
一个意念初萌的时刻。你的言语
像古老的真理引动我着魔的心胸。
仿佛在我生命伊始的，
那片黑暗厚重的羊水
今日重新将我包裹。皇子的母亲啊，
慈爱的女人啊，——是真实，还是梦境，——-
将你的右手放在我的额头、下巴
只要片刻就好。我确实听说过
我是被我亲生母亲所抛弃的。
因此我常在深夜做这样的幻梦：
轻轻地、缓缓地她朝我走来
我欣喜若狂，流着泪祈求她
‘母亲啊，掀起你的面纱，让我看到你的脸，’——
然后这幅影像就消失了，撕裂了
焦急期盼的梦境。这一幻梦——
今天傍晚以潘达夫的母亲的形象来此
在这片战场上，巴吉拉蒂河的岸边？
看哪，夫人，对岸潘达夫的营地里
灯火通明，在这边，不远处
十万马匹正在俱卢的马厩里
难耐地跺脚。明天一早
这场战争就会打响。为什么今夜
我不得不从阿周那的母亲的喉咙里
听到我自己的母亲的声音？为什么我的名字
如此悦耳地从她口中说出
以至于我的心狂跳起来
向着五位潘达夫，想认他们做我的兄弟？
贡蒂：
那就来吧，儿子啊，跟我来吧。
迦尔纳：
好的，母亲，我将跟你走。我没有问题要问——
怀疑的，或是烦恼的，我跟你走。
夫人啊，你是我的亲生母亲！你的呼声
唤醒了我的灵魂——我再也听不进去
战斗的鼓声，象征胜利的海螺声。
战争的狂热激情，英雄的累累声名与荣光
似乎都是错的。带我走吧。我应当朝哪出发？
贡蒂：
这边，河的对岸，
在这里，点点灯火升起的帐篷
静立在浅色的沙滩。
迦尔纳：
在那里，一位失去母亲的儿子
将要永远地找回他的母亲！在那里，北极星
将在你可爱的、宽容的眼里长久地
为黑夜照明。夫人啊，再一次地
称呼我为你的儿子吧。
贡蒂：
我的儿子啊！
迦尔纳：
可当初为什么
你如此不光彩地丢弃了我——
缺乏家门的荣光，缺乏母亲的保护——
让我只身面对这盲目的、未知的世界？你为什么
要让我永远地被蔑视的潮流所淹没，
把我从我的兄弟中驱逐出去?
你在我和阿周那之间划下鸿沟，
自孩提时代起，就有一种微妙而无形的联系
生自对对方强烈的敌意
不可抗拒地把我们牵引。——
母亲啊，你不能回答吗？
我感觉到你的羞愧正穿透一层层黑暗
不带任何言语，却安抚着我的身躯，
合上了我的眼睛，就这样吧——
你用不着解释为什么你曾抛下我。
母亲的爱是上天赐予的第一份礼物；
为什么这份神圣之礼，你从你自己的孩子那
曾经夺去，这个问题你可以选择沉默
但是接下来你得回答我：
为什么如今你又想将我寻回？
贡蒂：
孩子啊，让你的指责
像一百道霹雳落在我身上，撕裂我的心
成一百块。我抛弃了你
一贯受到诅咒的折磨，这也是为什么
我虽有五个儿子却好像没有儿子，
为什么我的手臂一直挥舞着，向这个世界
寻找你。正是为着被丢弃的孩子
我的心灵之灯不灭，以自身作为燃料
向这个世界的造物主表达敬意。
今天我能说自己是幸运的
因为我设法见到了你。当你的口中
还未发一言，我的确
犯下了可怕的罪行。儿子啊，从你口中
说出原谅我这位坏母亲的话。让那宽恕之火
比任何责备在我心中燃烧得更猛烈，
把我的罪恶化为灰烬，净化我吧！
迦尔纳：
噢，母亲啊，给——给我你脚下的灰尘，
拿去我的眼泪！
贡蒂：
儿子啊，我不仅仅是来
怀着欣喜的盼望将你抱在怀中，
而是要将你带回你真正属于的地方。
你不是什么车夫之子，而是皇室的出生——
因此抛开那些命定的侮辱吧
来到你五个兄弟所在的地方。
迦尔纳：
但是母亲，我就是一名车夫之子，
并且罗陀是我母亲——比起没有
要好得多。让般度族仍是般度族，俱卢族
也仍是俱卢族——我不嫉妒任何人。
贡蒂：
用你雄健的臂膀
守卫你本该拥有的王国，我的儿子啊。
坚战将为你扇动白扇，使你凉爽；
毗摩将为你撑起华盖；英雄阿周那
将为你驾车；祭司烟氏仙人
将念诵吠陀梵语；而你，征服敌人的人啊，
将同你的亲族一起，王国唯一的统治者啊，
端坐在你镶有宝石的王座上，独享巨大的权力。
迦尔纳：
王位，的确！你是在向一个刚刚拒绝了你提供的
母系纽带的人，提供保证吗，母亲？
你曾一度从我这里剥夺走的财富
不可能再还回——这超出了你的权利。
当我被生出来的时候，母亲啊，你从我这里
夺走了母爱，兄弟，皇室身份——所有的一切。
如果今天我否认我的养母，那位苏多种姓的女人，
而厚颜无耻地宣称我的母亲是一位皇室妇女，
如果我切断我与那位俱卢之主
的联结，而不知餍足地追求王位，
那就去我的吧！
贡蒂：
你是有福的，我的儿子啊，因为你
是一位真正的英雄。唉，达摩，你的道路多么难行！
谁能知道，唉，那一天
我放弃掉的那个幼小无助的孩子
会在某地成长为大力的英雄
沿着黑暗的道路返回
用他那残酷的臂膀投掷武器
向着他那些一母同胞的兄弟！
多么恶毒的诅咒啊！
迦尔纳：
母亲啊，不要惧怕。
听我预言：潘达夫将会获胜。
黑夜暗沉的天幕展开在我眼前
我能清楚地读到战争的可怕结果：
星辰排列多么清晰。这个静而又静的时刻
自无垠的苍穹飘来一阵仙乐：
付出辛劳而不收获胜利，付出苦工而不余希望——
我看见充斥着平静与空虚的终结。
这一方将走向失败——
请不要让我背离这一方，
让般度之子获胜吧，成为国王，
让我和失败者站在一起，看着所有希望泯灭。
那夜我出生之时你将我遗弃在大地上：
无名也无姓。今夜也是同样
无情点，母亲啊，抛弃我吧：
将我留给战败、声名狼藉与黯淡无光。
在你离开之前，请赐予我这份祝福。
渴求胜利，名声，还是一个王国都好
永远不要让我偏离英雄的道路和救赎。
——end——
个人翻译过程的一点小解读：这篇对话虽然短小（翻译成中文三千多字），但迦尔纳的种种心理变化还是有很微妙的体现。第一阶段的迦尔纳是很有点傲娇的，贡蒂一上来就揭露自己身份，但他没那么快接受，言谈之间仍当她是高高在上“皇子的母亲”，含讽带刺地说出“你将在哪留出位置给我”，贡蒂应该也是能感受到的，所以我相应地把前面贡蒂的“son”都翻译成含糊的“孩子”，并不那么亲热。第二阶段迦尔纳显然被母子、兄弟亲情所软化，或者说他原本就是个嘴硬心软的人。但我认为从头到尾迦尔纳是没有过改变政治立场的想法的，他最动感情的时刻应该想的也就是“认个亲，然后该干啥干啥”，所以有了第三阶段。两人应该是在河流两岸对话，贡蒂想的是让他完全脱离俱卢族，“过这边来”，而他并没有起丝毫背弃之心。而到了贡蒂开始描述“坚战给你扇风……”时，恰恰是两人心理上重新开始疏远的时刻。迦尔纳是个热衷功名、喜好权势的人不假，但他同时也非常看重情义，并且情义才是排第一位的。前面迦尔纳说好不问贡蒂什么问题，但转眼还是问了她“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这么看他坚硬的外表下其实非常敏感，非常在乎情感的纯粹性。贡蒂后面相当于出错了牌（她的确是带着目的来的。从任何作品来说，我都不质疑贡蒂是个好母亲，对迦尔纳也有一定感情，只是她为五子考虑更多）。这篇短剧最为人称道的当然是最后一段，有人评价说迦尔纳这是“在拒绝神性的同时实际完成了对自身人性的坚持”，对照精校版史诗，这里多出了迦尔纳洞悉战争结果的情节，大概就是所谓“神启”，但他没有选择胜利的荣光，而是选择了失败的荣光——人类的行为本就不只有一种评判标准。我一直觉得，迦尔纳这个人物身上最值得挖掘的现代意识，不是给他戴的所谓“反种姓”的高帽，而是一种绝对的自我意志，从中体现出了凌驾于虚妄神明与无常命运的人类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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